“一夜地狱,一日天堂,虽道险且艰,仍一往无前,感恩所有人……”这是工程师彭浩2021年发的微信朋友圈之一,发布时间是2月10日凌晨4时41分,坐标湖北襄阳,收获点赞数101个。2022年5月17日,彭浩坐在办公桌前,双手拿着手机,快速滑动屏幕,为笔者翻找自己的朋友圈,笑眯眯地回忆首节沉管成功对接的情景。
那101个赞是给他的,也是给沉管在汉江水下近20米成功“牵手”的一种赞誉。沉管,是一种混凝土预制而成的箱体结构物,在现代科技加持下被安放水底,待到一节一节精准对接完成,以及内部装饰完毕之后,将成为城市交通道路的“血管”,汽车就能从内部穿行而过。
此后的一年,9节如同小型航母大小的沉管,陆续走出“深闺”,小心翼翼地轻躺在棉被般的水中基床上,每次,它们在水中成功“亲吻”,中交二航局襄阳市襄江大道(东西轴线)鱼梁洲段项目部的工程师彭浩和王金绪都会发一条朋友圈,记录此刻,以作纪念,也是见证。
“成了。”简简单单两个字,却涵盖了王金绪所有的激动。那是2022年2月17日,元宵节过后的两天,他已经在襄江大道(东西轴线)鱼梁洲段项目部战斗了近三年半。
沉管下放的近一年时间里,建设者们被风雪、洪水、工期磨炼着性子,除了汛期最长113天的等待与反复清淤作业,大部分时候,他们都以17天到一个月不等的速度,让沉管在江底得以牵手、安放。最终,他们的重要使命完成——10节沉管水下成功对接,且每一节的精度都控制在正负2公分以内。
2022年10月31日,中交二航局参与投资建设的襄阳市襄江大道(东西轴线)鱼梁洲隧道正式通车。汉江水底,“巨龙”将沉睡百年。而在建设者的心底,安放了鱼梁洲。
缘起于此
汉江,长江最大支流,穿襄阳城而过。5月,初夏的骄阳伴着微风轻抚江面,绿水悠悠,层层叠叠地翻过了凤雏大桥去,靠近了下游鱼梁洲大桥。随即,江水在千年古城襄阳的中心绕了个弯弯,又分了个叉,就给这座城市留下一块形同“心脏”的江中孤岛,那便是鱼梁洲——襄阳市“一心四城”城市格局中的核心,未来的城市中央生态公园,“城市绿心”正在层层生长。
就在鱼梁洲地下25米左右,一群建设者从2018年开始修建起一条隧道,将江中孤岛与襄阳新老城区串联起来。而早在2014年,襄阳市政府就开始规划,一条东西走向的快速通道——东西轴线道路工程提上议程,连通樊城老城区与东津新区,设计双向6车道城市快速路,时速60公里。
要想连通两地,这条路必须两次下穿汉江,沉管隧道的施工方案在多轮验证之后,理所当然地登场了。东西汊两段沉管加起来,长度足足超过1公里,是华中地区首条沉管隧道,也是国内整体建设规模最大的内河沉管隧道。
“一开始并没有觉得这样的施工有多难。”时任中交二航局五分公司技术中心负责人的孙晓伟(现任中交二航局五分公司副总经理、襄阳东西轴线项目部经理)与鱼梁洲的相遇始于2017年底,他以投标组技术负责人的身份跟进项目,也是出于凭借原有经验的一些粗浅认识,他在接手项目之初得出了上面的结论。
也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2018年3月,接到一个电话的指令,他进场了。果不其然,进入项目筹划阶段之后,孙晓伟发现自己“轻敌”了,深深感到几个大的环节难度不小,包括超长超深基坑、干坞建设,以及沉管基床的精度,环环相扣,又关关难过。
简单来说,这主要就是涉及到沉管预制、沉放与对接,如何将这些长120.5米、宽32.5米、高9.2米、最重可达到3.4万吨的混凝土箱体结构,顺利放到汉江底?这就相当于将10艘小型航母精准放置在河床上,并且还需要让他们在水下能够严丝合缝地拼接成一个整体。
基础不平,则后患无穷。卵石基础铺设就是为沉管“打地基”,就像一座大楼的地基,其精度决定了沉管最终对接的精度。20多米的水下,超过30000平方米的铺设工作,依靠的是中交二航局自主研发的全漂浮式整平船,它就像挤奶酪一样,一垄一垄的在江底给沉管铺上“被子”,最终的标高误差确保控制在4公分以内。而在作业过程中,缆绳和水流的柔性摆动带来的不稳定性,是影响整平船作业精度的最大因素。
“任何一个地方高起来一个土堆,就会给整个沉管的沉放造成巨大误差。”谈起沉管安装的技术难题,孙晓伟,这位来自齐齐哈尔长相精瘦的项目经理,背靠沙发瞬间前倾到茶几前,手变作抓斗状,拿起手机做起了演示,仿佛眼前就能看到江底基床上的卵石。
勇于挑战的孙晓伟,也愿意接受现实的考验。他深知,做工程不是绣花,尤其是在水底,看不见、也摸不着,一切就会变得尤其困难。“要想在水底拿走几块石头是多难的事情?”他却愿意为之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追求精细。
愈挫愈勇,在沉管施工的全过程,中交二航局的工程师们不断让奇迹发生,成功实现沉管滴水不漏,在随之而来的技术创新上,也最终成功让“七个首创”照进了现实:沉管隧道先铺卵石基础,沉管隧道首条不设立止推构造陆域最终接头,沉管隧道全断面整体式顺序浇筑,全漂浮式整平船进行水下基床铺设,柔性压载水袋进行管节压载,装配式端封门结构,GINA止水带国产化。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在鱼梁洲创造了历史。
“至暗时刻”
如果对于孙晓伟来说,最大的难度在于技术上的突破,那么对于王金绪他们来说,就是将技术在实践应用中每一个环节所遭遇的难题。
2021年2月,位于东汊的首节沉管E6即将投入汉江的“怀抱”,在水底与东津岸端精准对接是唯一目标。2月8日,腊月二十七,距离大年三十只有三天,在所有人的注视下,E6走出“深闺”,从干坞预制场地顺利浮运抵达汉江主航道的指定位置,等待沉放时刻。
一系列的准备工作,让沉管就像变了身:六根钢丝缆绳从四个对角方向拉住沉管;两台沉放驳像钳子一样抓住沉管的颈部位置;两个蓝色测量塔被安装在沉管顶部对角线位置,A塔设置有长人孔供作业人员通向沉管内部;在沉管外部分布了几十个传感器,内部则安装了36个摄像头,在岸边的控制室,能够通过远程传输对沉管的姿态和内部情况做到一目了然。
上午8点左右,首次沉放开始了,每4分钟1米的速度匀速下降。大概20分钟之后,当沉管沉放到水下5米左右的时候,突然暂停了,因为监控拍摄到有漏水状况。技术人员从长人孔进入到沉管内部进行现场确认,对讲机里面传来端封门(一种装配式的钢结构,将沉管两端的暂时封闭而成为密闭空间,待到对接完毕即可拆除)出现局部漏水的情况报告。
一切还在预期的可控范围之内。下午2点左右,沉管即将着床,局部渗漏的问题却并没有好转。除了通过监控和内部人员的描述来判断具体情况,孙晓伟进入沉管内部将问题检查了一遍,项目团队决定立即停止对接,采取封堵措施,确保安全可控。
随即,身着蓝色冲锋衣王金绪携带着手电筒等简单的装备进入到沉管内部。随着逐步进入沉管,王金绪他们一脚踩下去,才发现水已经没过脚踝,由于没有穿雨鞋,很快脚就湿透了。
现场,沉管在内部的灯光照射下就像一间巨大的仓库。他们发现应急排水系统自启动并没有启动、泵抽水量太小、水泵与水管连接不紧密……倘若纵容水一直往里面渗漏,沉管自重将一步步增加,一旦超出沉放驳荷载风险,就有被拉断的风险。
“第一次看表已经是晚上7点钟,都不知道自己在里面已经这么久。”当时晚饭正好送到,10个人已经在里面进行封堵作业5个小时,但是,一切没有明显好转。
在随后的七八个小时里面,对讲机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时任水上工区经理的姚军带领工人从岸上调配物资,甚至于从干坞里面等待沉放的其他沉管内部,将近百斤的抽水泵靠人力垂直向上攀爬9米转运至吊车上,送到站在测量塔A塔顶的彭浩跟前,然后通过天车中转岸上的封堵物资,通过长人孔送到在沉管内部的王金绪和李涛手中。
这个工作循环一直持续到9日凌晨近3点。爬上长人孔那段路的28米的那一刻,王金绪才感觉到疲惫,突然之间,腿几乎没劲了,趴在出口歇了一会儿。
带着疲惫、低落的心情,王金绪、彭浩回到项目部洗了澡,迷迷糊糊睡了几个小时,早上5点多自然醒。
第二次沉放即将开始了。
这一次,彭浩从一开始就带着队伍进入沉管内部直到沉管着床,他们的任务就是封堵作业。每隔半小时就通过对讲机与外界沟通,由于信号太弱,还会出现联系不上的时候。同时,沉管匀速平稳下沉,他在里面也很难感觉到物体的运动。
“就像一片空白,不知道沉管到哪个阶段。”彭浩还是有些许担心。
不过,一切都很顺利,在处理完后续的工作,已经是早上7点半。有一件事,让他的兴奋在持续,他买了中午12点左右的火车,回湖南老家,过年。
首战告捷,他们做了一份2.1万字的总结,并形成全面的查验收清单,为后续提供了更多经验:配备中继台式的对讲机,通讯信号增强,保证中控室、测量塔、沉管和对接端四个地方能够畅通对话;人员安排、物料准备等等均进行优化。这样,也才有了后续每20天到17天不等下沉一节的战绩。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其实,当时如果继续作业,也没有问题,但是没有经验,也存在担心。”有了10节沉管对接的经验,现在回想起过去,孙晓伟比当初更加自信。
数日子,等日子
当紧张的工期遇上漫长的汛期,抢时间就变成了等日子。
唐白河是汉江重要支流,由唐河、白河2条主要河流组成。唐河与白河在襄阳市襄州区龚家咀汇合后,始称唐白河,到东津张家湾入汉江,流域面积约24万平方公里。唐白河流域大部分位于河南省南阳地区。
2021年7月19日和20日,河南郑州发生了大暴雨和城市内涝,造成了重大的人员财产损失。截至20日17时15分,河南省平均降雨量113.5毫米,其中郑州17时至18时单小时降水201.9毫米,是国家级气象站小时雨量的新纪录。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彼时,东西轴线鱼梁洲段东汊沉管沉放工作正在进行中。由于河南暴雨和汉江陕西段上游携带泥沙俱下,汉江的绿水悠悠瞬间变成了黄泥巴水,还携带着大量水草穿江而过。这给建设者直接带来了几万方的泥沙清淤工作,最深的时候,淤泥达到3米。这一耽搁就是113天。而正常情况下,这期间可以下放5至6个管节。
受汛期影响,其实从4月就已经开始。E4管节用了50多天才沉放完毕。在下沉过程中,他们发现标高差了10公分左右。原来是河床里面有回淤的情况,只有将沉管提起再下放,这一耽搁就是21天。
为了做好充分准备,他们进一步优化工作事项,沉管下放的安排,从原来的十几张表格,增加到了36张表格。一台浮式清淤平台也应运而生,从设计、组装到投用,前后不到15天时间。
在2021年的那113天,他们前前后后经历了5轮清淤。每次清淤完毕,洪水就像捉弄人一样,又来了。就这样,反反复复,几十人准备1个月的时间,最后碰到难题,人还是比较受挫。“尽管磨人,还是要按照自然规律来,敬畏大自然。”孙晓伟感慨。
这样的情况也给建设者留下了后遗症。
行百里者半九十。“沉管即将下放到位临门一脚的时候,总会让他们更加紧张,生怕出现因为骤淤导致标高不对而需要重来一次的情况。”项目总工曾波存透露了大家的这种担心。
沉管下沉前期花费的时间往往不会特别长,到了距离基床60公分的时候,精确调整阶段,常常需要花费4至5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
这个时候,潜水员需要下水探摸,如同盲人摸象一般,拿着盲公尺测量两节沉管的偏差程度,以及GINA止水带上是否有异物,一般需要下去4至5次。经过系统显示测量塔顶GPS数据,全站仪测量塔顶偏位,潜水员水下探摸,3组数据的比对一致,最终才能确认对接。
由于汉江水中含有细泥沙,水下可视化的想法无法实现,一旦到了水下5米,根本看不清,即使潜水员下水,视线也不会很好。“下一个项目要把这个问题解决掉。”王金绪正在对这些工作进行总结。
兄弟,辛苦啦!
王金绪有很多兄弟,而它是最特殊的一个。
在他的办公桌上放着5个鹅蛋大小的卵石,每一个都有一个故事。其中一颗椭圆形呈乳白色,遇见光,有点晶莹剔透,就像他的眼睛,谈起沉管工作的时候总是闪着光。他还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基床整平试验。“你看现在那些字已经渗透到石头里面了。”他拿起石头,隐约还能看见墨痕。也许就像这份工作一样,有些印记不知不觉就深入到了他骨髓里。
就在整平船完成使命之后,2022年2月12日,他以兄弟的口吻给它写了一封“告别信”,并发在了朋友圈:
整平船移出W4管节基槽,意味着东西轴线过江隧道段10节沉管共计528垄基床卵石垄整平历时389天终将落幕。从19年5月5日与你第一次相遇,三个月的码头相守,见证了你的总装蜕变;跨越千里调遣回襄阳后,两个阶段的整平试验,持续摸索你的极限;首节整平时与你并肩战至凌晨3点,确保年前重大节点完成;到后来把你交到胡涛和兄弟们手上,连续奋战至今。曾经陪女友的时间不及你十分之一,你也充分体现了年轻人特有的桀骜不驯,好在我们一起在挫折中成熟,期间几多辛酸几多喜悦。在我眼里,你丝毫不逊于“津平1/2号”,真真地说一声:兄弟,辛苦啦!
四年前,毕业于长江科学院的山东人王金绪来到鱼梁洲,长相憨厚的他认为,工程项目一线的工作能给自己带来真切可感的满足感。
2020年,见到他时,让笔者印象极为深刻的是,从登上整平船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立即能够进入状态,从设备的组成、如何操作等等如此种种,一路滔滔不绝直到进入二楼的操作室都未能结束。他就像一位业务娴熟的主播在进行一场没有预演的现场直播,不同在于,没有镜头、没有观众,而是给人一种单纯的扑面而来的热爱。
两年后的今天,依旧是那种坚毅的眼神,只是多了几分稳重,他已经完成了从一名技术员到主任工程师的转变,成长为现在的工区经理。
这样的成长背后,是一次次的“磨难”,也是一次次团战。
“把每一节沉管都当做第一节来做。”无独有偶,这句话在不同的采访对象口中都出现过,不管是孙晓伟,还是王金绪,亦或是彭浩……于无形中,刻在他们的身体里。就像沉管在他们身上留下了同样的“胎记”一样。
3月5日,惊蛰这天,王金绪的朋友圈发了一个视频,记录下沉管下沉全过程他自己发的每条朋友圈,而封面是工区9个人黄昏下在现场拍下的背影,所有人右手举起,比着剪刀手。配文:“期待水上工区散出的每一个兄弟在东西轴线乃至二航局这片沃土上都能野蛮地生长。”
彭浩2021年2月那条朋友圈的9张配图里面,有一张他至今仍然会翻看,他说很喜欢。图片里,他和李涛站在沉管里的一个狭小的门前,头戴红色安全帽,身穿蓝色工作服,问他为什么,他说:“有种胜利会师的感觉,不过也很累啊。”
而另一张配图,是中控室屏幕上显示的数据-0.001米。
“一个毫。”1998年出生的彭浩笑起来很阳光,只要嘴角轻微上扬就会很灿烂。
那个数字和笑容意味着,沉管安放,心也安放。(柯祥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