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夜晚如水般宁静,白日间尚且温暖如春,子夜过后气温骤降,北方来的风夹带着几分寒气,翻过山岗,穿过厅堂,拂得烟火缭绕,烛光摇曳。我拉紧了领口拉链,带上羽绒服的帽子,踱步出门,朝着村头走去……
伯父是庚子年腊月廿二日子时去世的,享年76岁。我于出殡前夜里赶回老家,待白日里祭拜的宾客散尽,夜里,只剩我独自一人守在伯父的棺椁前时,思绪如潮水涌动。长夜无事,遂决定到村子里转转。
村子地处鄂北大别山南麓。房屋以平顶白墙两层小楼和平房居多,皆依山势而成,错落有致。其间不乏土黄色墙面,黛青色坡屋顶,年代更为久远的瓦房。墙体斑驳,表皮脱落露出泥坯砖体,黑褐色的杉木檩条托起鱼鳞状布置的瓦片,与眼前的夜色有种天然的融洽感,青灰色屋檐下流淌着岁月风霜带不走的故事。说起这些老房子,年龄比我还要稍大一些。据说父辈年轻时原居住在山脚下的一块平坝上,七十年代末,政府决定在此山谷间修建水库。然而搬迁工作最初进展的并不顺利。彼时大伯担任着生产队队长的职务,又识得一些字,在家族中颇有些威望。于是顺理成章地接手了拆迁动员的重任。伯父召集了队上的年轻人,宣传政策,普及知识,并承诺帮助大家修建新房,这才取得了他们的支持。伯父有一门石匠手艺,便是在山腰上修建了眼前这7间瓦房。伯父的手艺又是极好的,新落成的一色砖瓦房整齐划一,且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就当时来说,颇为大气敞亮。众人皆羡慕不已,于是拆迁工作进展的出奇顺利。也便是在那几年,伯父带领大家马不停蹄地修新房、建水坝,还有泵站、水渠、梯田、供电站……。久而久之,便落下了腰痛的毛病。
堤坝是连接两山之间的纽带,沿着一条陡峭的盘山公路,翻过对面的山,便是另一个村子,如继续向南行进大约5公里地便可抵达省道,这是附近村落通往外界的必经之路。原本是一条仅供行人的羊肠小道,80年代初,伯父当上村支书之后不久,便组织乡亲们修路植树,打通了与外界最后的阻隔。树木并非名贵木种,是当地极常见的泡桐和乌桕。此山有村庄,彼山有桐木,遂改名为桐山村。泡桐虽非名贵,却历史悠久,诗经有云:“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爱伐琴瑟”。相传神农、黄帝曾削桐为琴,可见泡桐自古为制作古琴之良材。焦裕禄亦曾带领兰考乡亲植泡桐林治理风沙,现如今在兰考县形成了全国最大的古琴制造产业。泡桐木叶肥硕宽大,花朵呈喇叭状,根部深紫色,至花瓣儿逐渐转浅,一旦盛开便团花似锦,芳香满枝。乌桕俗称油梓树,树冠高大,树叶娇小,及至秋天便呈鲜艳的红色,漫山遍野的红叶遮天蔽日,如同晚霞洒落于山坡。叶落后结果,果熟后其硬壳由青转黑自然脱落,露出雪白光滑的乌桕籽。深秋时节,红叶落尽,远看去满山坡纯净的白,近看,地上一层火红的落叶,将层林尽染,可谓美至极致。可惜时值寒冬,此景是决计看不到的。
说回伯父,印象中永远都是和蔼的模样,尤其喜欢孩子。记得那时放学后,常领着我们堂兄妹几个去地里挖红薯。红薯地在对面的山坡上,走过堤坝沿着公路一路向上约摸一公里便到。伯父因腰疼之故,每走上一段路总要歇上一脚。找一处僻静的青石板坐下,将草帽取下放置于脚边,顺势抽出别在腰间的旱烟。烟杆是拇指粗的竹子制成,光滑溜圆的表面泛着黑褐色的包浆,铝制的烟袋锅制成精巧的蒜瓣儿形状。伯父熟练从棉麻布袋里揪出一小团烟丝儿放入烟袋锅里,并将露出的少量烟丝仔细地收拾齐整,略略按紧后划亮火柴点燃烟丝,望着山下的村庄陷入沉思。多年后读到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脑海里总会浮现伯父在树下抽烟的一幕。或许,那是大山的儿女对故土家园独特的眷恋,又或许是一名党员干部对父老乡亲的殷切期望吧。一袋烟功夫,太阳西斜,山下炊烟袅袅升起,水面上雾气蒸腾,给傍晚的山村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家长们在门口呼喊贪玩的孩童回家,远处耕作一天的村民挑担子陆续回村。伯父在石头上轻轻敲掉烟灰,艰难地探起身来,领着孩子们朝山下走去……
翌日清晨,附近的村民和亲朋好友前来送行。墓地是生前便已看好的,就选在对面山坡的红薯地旁。归来的途中,堂兄与我说起伯父近年身体每况愈下,但始终不肯随他去城里居住。乌桕叶落红遍地,泡桐花开香满坡。生于斯,葬于斯,想来终归是遂了伯父的心愿。
故乡依旧,故人已逝,伯父的一生无疑是平凡的。普通的山区农民,普通的基层党员,并没有多少令后世传颂的功绩。但满山的泡桐和乌桕,无论脚下的土地如何贫瘠,总能扎下根去,开出花儿来,挺起坚实的脊梁,结出雪白的果实。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看着一个个年轻人背上行囊,从青山绿水间出发,奔向外面的广袤天地,不忘初心和使命,或许在伯父心里亦是无憾的吧。(王述真)